国内统一刊号:CN37-0818/(G)      2024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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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8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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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昙花

作者: 来源:​文学院 谷千一   发表日期:2023-11-03    

还没到中秋,月亮就已经圆了。润润一个挂在天上,质感有点像包在糖葫芦外面的那层江米纸,边角漏着堵不住的光。初次打量济南月亮的我难免有些新奇,趴在阳台上盯了好半会。都说“月是故乡明”,他乡赏月,竟也品出几分思乡的意味。

祖父的微信就是这时发过来的。内容更是十分简单—两张家中昙花开花的照片,母亲一串连珠炮似的消息很快为这两张照片做了注释,“家里的昙花开了”“六朵一起开”“邻居朋友都过来看了”……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我笑着给家里通了电话。“还知道给家里打电话啊”母亲张口就怼,一会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絮絮叨叨了家里的一堆琐事,似乎要把这些天没说的话一股脑全倒给我,最后她顿了顿,好像想起点什么,问我“中秋回家不啊?”

祖父向来是爱花的。老家的院子里、家门外,都种满了他爱的花。木兰、丁香、龟背竹、菊花、迎春、君子兰……每个第一次进到老家院子的人,都会忍不住感叹“这么多花啊”。春天有开出一团粉雾的樱花,夏天石榴点燃了枝头,秋天桂花香得人直打喷嚏,冬天外面冷,祖父就一盆盆地搬到屋里,照样是一片郁郁葱葱。

依稀记得小时候家中有一树栀子花,几乎和人一样高,每逢春夏之交,扑鼻的香气溜出院门,随风四散,生怕左邻右舍不知道我家栀子开花了。大的如饭碗,小的像鸡蛋,香味惹人满身,浓得掸不去。祖父最骄傲这棵栀子,逢人就说:“我有棵栀子养得特别好”,每天早上都要围着它仔仔细细绕上几圈,挑挑黄叶,浇浇水,大手罩在墨绿色的叶梢上,像个老人爱抚着孩子的肩。

但没过多久它就被祖父送给别人了,原因是我—他的孙女,患上了花粉过敏。

祖父显然没有忘记那株栀子。每每穿着工作服在院子里除草的时候,又或者背着大药箱到处喷灭虫剂的时候,总是对着拿着小锄头四处翻腾的我,还有呆在房间里贴着玻璃窗的我说:“乖乖,还记得咱家之前养的那颗栀子不?”

“那还是你姥爷送给我的,比你都大。”

“当时你姥爷没养好,送来咱家的时候还没棵草好,你爸你妈你奶奶都说养不活了。”

“我就不信,你看我养的多好,第二年就开了花,把他们都吓了一跳,你姥爷说什么也不相信”

“他自己不好好养,还怪我,乖乖你说对不对”,祖父敲敲玻璃窗,朝我做了个鬼脸,转身却叹息:“不过这太香也不好,看给我乖乖整的,不好,不好。”

在我拿着小课本歪着头问祖父什么是昙花一现的时候,祖父搬来了一棵昙花。

和栀子差不多,这个软趴趴伏在地上,泛黄的叶片比筷子粗不了的小花,是邻居打算扔了不要了的,却被祖父宝贝一样的捡回来。

祖父给它换了个稍大点的盆,浇水、施肥、打药,把那些不好的枯败的东西都剥下来,再选一个金灿灿的艳阳天,推出去让它晒一小会太阳。

后来,它长得越来越好,伸出了两片肥大丰润的叶片

后来,它在某一年的夏天开了花,祖父摇着蒲扇,和我晒了一晚的月亮。

再后来,它被祖父献宝似的拍了照片发给我。

我不知道祖父是怎样学会拍照的,也不清楚祖父又是怎样笨拙的将照片用微信发给我,发给他在远方的小孙女的。会像他看书一般带着老花镜眯着眼吗,会像他安装无线网一样费劲吧啦和别人询问半天吗,会努力挺起脊背和我看着同一个月亮吗。

自记事起,我好像就没离开过这个院子。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容纳了我儿时所有的美好回忆。是宽大粗糙的手掌,是稳稳当当的后座,是厨房烧焦的糖葫芦,是石榴树下的秋千,是夜里总掖紧的被角,是春天的风筝,夏夜的鸣蝉,是秋风里流着蜜的烤地瓜,是冬天一觉起来门外的大雪人,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一季一季的更迭。

是我的故乡,我的家。

更是祖父所在的地方。

突然想起临行前,祖父帮我把行李搬上车,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脸,又擦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整整齐齐的纸币,数了又数,点了又点,最后抓起我垂在一边的胳膊,硬塞进我手里。纸币很新,又不算薄,叠在一起留了四个正正方方的角,扎得人掌心生疼,连带着鼻头也发酸。祖父昂起头,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像个被老师抽背的小学生,然后他说:“咱家昙花快开了,记得回家看。”

“这个中秋,回家看昙花吧”,我想。

文学院 谷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