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虽然不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但也算是“早期大学生”中的一员。录取结果出来的那段时间，是阿林最享受的日子。农村嘛，家家户户挨得近，放一声炮仗都能传到村口人家，更别说孩子考学这类的消息。农民出身的父亲办了场家里所摆过最盛的宴，连路过的流浪狗都能捡顿饱饭。上门的不管是亲戚还是邻居，都拍着他的肩膀向他祝贺，如果有妇女带着小孩，那还得请阿林来和孩子握个手，盼着沾点学业上的福气。
“这小子，以后指定出息！”阿林的父亲在阿林背上拍了好几下，这粗糙的、汗津津的手曾经常拿着家中的小杆追着贪玩的阿林打，不过如果没有那些教训，阿林可真管不住自己。
就这样，在举家的送别中，阿林踏上了去大学的路，临走前父亲塞给他一张存好钱的银行卡，告诉他：“好好学习，咱们也是熬出头了，学费的事不要担心。”阿林答应着，随口说了几句让父亲别太辛苦的话，就上了远离故土的大巴车。行驶一段后，阿林从车窗探出头回望，夏日的风吹得他好不得意，向一家人挥了挥手——逐渐缩小的父亲嘴里说了什么他已然不知道了。
城里的生活真热闹，阿林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地方可以通宵达旦、彻夜灯火不灭地供人娱乐。起初阿林还有些拘谨，不敢夜不归宿，但在朋友怂恿下，便逐渐没了下限。可问题又来了，那些装潢华美的场所马上就耗走了阿林所有的钱，那去哪找钱呢？阿林的脑袋里只能想到父亲的脸，没办法，毕竟他说了，上学的钱不要担心。
那以什么理由要钱呢？阿林拽耳挠腮，还是想出了一个法子。
“喂？爸，那个，学校里作业，需要几本书，我想……”阿林紧张得后背发凉，手心直冒汗。
“好啊。需要多少啊？明天我去镇上顺便把钱打你卡里。”
成功了！阿林心中雀跃，他因紧张而不适的症状一下子好了不少，这就是他第一次撒谎索要钱的情景，却不是最后一次。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阿林的大二学期末，但在他打算回家的前夕，辅导员找上了他，带着阿林所做所为造成的后果找上了他。
“你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大一学年如果你不适应我可以理解，可你看看你接下来的成绩和不及格率，多少个五十九分？能否毕业都是个问题！”阿林低着头站在辅导员的办公室里，恍惚间觉得就像当年挨父亲训一样。
“我必须告诉你家长，让他们和你先做好沟通。”这句话在阿林脑子里炸开了。怎么就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大学生怎么还需要被通知家长？录取时亲朋们的夸赞，孩童们的羡慕，对父亲的欺骗，一切都会离他远去，阿林瞬间如身处冰窟。
“别！老师，我会努力的！我一定把科目都考过，您别告诉我家里。”
辅导员看了阿林一眼，说：“阿林，你这样的孩子太多了，高考成绩绝对称得上优异，可来到大学后却不珍惜自己曾经的努力。不联系你们亲近的人，你们很难记起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你先回家里看看吧。”
阿林伴着不安的心绪回到了家，大巴车行驶带起来的风却更让他感到烦躁，好在老家的路还是出走前的那副模样，引他回到了熟悉的房屋。一句爸妈还没喊出口，阿林就僵在了原地。
父亲无力地倚靠在床上，右手臂的袖管空荡荡的，穿堂风如果有劲，还能吹动他的衣袖折起一个角。
没了，确实是没了。
“爸，你手呢？”阿林的眼泪刹那间糊了一脸，上去就要扶起父亲，在一旁的母亲还没消化完阿林的突然归家，就边拦着边把他往客厅推，“爸！你怎么了啊爸？”
“怎么这就回来了？你爸刚出院别折腾他，找了个轧稻草的夜班，几个月前想着多赚点就去加班，一没注意……这不是你的事，等会你们再聊。”母亲越说越染上哭腔。
“怎么就不是我的事！这学我不上了，以后家里我去干活，为什么不告诉我。”阿林闹着要进屋，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巴不得现在就把所有田都耕了，进家前的忧虑早已烟消云散，愤怒和愧疚顶着他的天灵盖。
一声脆响打断了母子间的推搡，阿林的脸转向一侧，是父亲，父亲左手落下了这一巴掌，这一巴掌没什么力道，但直直打进阿林心窝子里。
往后在学校图书馆外，一到七点必然能见到阿林背诵英语的身影，他才知道自己要做的有很多，而时间却不会等他，每每他想停下脚步甚至放弃时，成绩单里的五十九分和父亲瘪下去的袖管重现在眼前。他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学业梦想而来的，是为了实现儿时向父母说想要成为科学家而来的。
大三这年的时间走得很快，阿林结束了研究生初试考试后，等待成绩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于是阿林便请假几天回家帮父母收仓。今天是查分日，父母要去镇里走一趟，家中无人让他有点不自在。
时间终于到了。阿林没用更便利的手机登录网站，而是走到家里唯一一台老电脑前，擦了半天的灰尘，正襟危坐。这是父亲多年前搬来给阿林用的，为此他还张罗了好几周时间拉网线。现在，这老电脑早该被淘汰了，可父母仍把它当宝贝看待，这里曾加载出了阿林金榜题名的瞬间。
等待开机时，阿林的手机收到了父亲的短信：“儿，今日是你查分数的日子。不要紧张，我和你妈对你现在的成长已经心满意足。爸对不起你们，没能保重自己的身体，添了很多麻烦，只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健康活着。”
老电脑开机慢得很，终于屏幕一亮，阿林抬头，看见了电脑桌面的全家福，也看见了泪流满面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