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父亲是一道沟壑,像他的家乡——黄土高原上蜿蜒盘旋的曲折。他被黄土染色,被人生的曲折刻画。人生终于以刀刻斧凿的波折将他雕刻成一个老人。
我对他的记忆,起始于摩托车。他的意气风发,和故作沧桑的长发、摩托车挂钩。彼时,我才出生不久。他便孩子气地把我放在摩托车的前筐里,在风中浪荡。他路过一所幼儿园,对我说:“那是你以后要上的幼儿园。”风吹得他的头发像流浪的诗人,他一身皮衣。那张脸没有皱纹。
然而辛苦像一把镰刀,收割了他的意气。他卖掉了摩托车,收起了笑容,慢慢佝偻了腰,沉默着,总是沉默着。世界发展得很快,他渐渐跟不上了。他步履蹒跚,悠哉悠哉地,然而世界坐着火车飞驰,他追不上,也不知道怎么坐上发展的火车。与总是保持着年轻面容的母亲相比,他越来越像个老人。
他与世界隔了一层水膜。他学不会普通话,嘴巴又笨,总是说不过别人,大字也识得不多,学习能力又不强。当母亲很早就能火热同QQ网友聊天,他还在努力辨认路边招牌上的字迹。他常常拘着一种年轻的傲慢,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吹牛之中能拿下整个世界。然而他连几个字都不肯学,懒散地不以为是,直到他再也没有能力学会它们,才发现自己于这个世界的局促。
他始终没能放下他的傲慢,他在自己视线中的世界,固执地以为自己什么都对,以为自己很强大。其实他受了委屈也不敢吭声,只缩着背,佝偻着,沉默地失去了他的笑容,他总说“能怎么办呢?”兄弟借钱不还,“能怎么办呢?毕竟是兄弟。”别人卖他次品,“能怎么办呢?毕竟已经买了。”房东嚣张涨价,“能怎么办呢?毕竟没有自己的房子。”等有了房子,每年的暖气却总是断断续续,“能怎么办呢?毕竟还要住下去。”他让步,忍耐,让一切的恶意碾着他的躯体滚过去,把他的血肉压扁,把他的骨头碾断,而他拍拍身上的灰,只会说:“能怎么办呢?毕竟还要活着。”
我告诉他:“请不要这样。”忍耐不会带来清爽。每一辆碾过他骨血的恶意都长在了他的皱纹里,都变成了他佝偻的肩膀和花白的头发,变成他忧郁的眉眼和吐出的浊气,变成他酸痛的肩背和抬不起的胳膊。他忍耐欺辱和欺负,忍耐贫苦和无知,最终变成一个老人。和年轻的母亲站在一起时,他愈发像个老人。母亲头发黑亮,而他已经头发全白。但他们相差只有三岁。当我告诉他不要忍让时,他又会拘起他父亲的傲慢,摆摆手,说:“你懂什么?”“这是大人的事情。”他说:“大家都这样。”母亲告诉他要学点东西,学学字,他拘起男人和丈夫的傲慢:“女人家懂什么?”“知道了知道了。”不耐烦地答应了,然而从未去做。
他傲慢,但虚弱。他傲慢的自信只在言辞中体现,一旦遇到另外一个人,就会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蜷缩起来。母亲与他争执吵架时,他便垂着头,不服气地扁着嘴,答应着,不相信着。他的耳朵里从来装不下忤逆他的话,然而在强势的母亲面前,他作为一个丈夫的权威只能体现在这里了。
他的年轻,和骑着摩托车的意气风发逐渐也像泄气气球一样蜷缩。然而它们没有完全消失,属于年轻的他所持有的傲慢,还深深地刻在他的骨髓里,形成他骨骼的形状。这些傲慢渗出血肉,长成肌肤的纹理和褶皱,成为他脸上无法抹除的沉默和陈旧。
他像一个蒙着耳朵行走的流浪者,不听劝,不听任何的忤逆。他是自己精神世界的胜利者,在他嘟囔的抱怨中,和他胡扯的吹牛中,他永远都是老谋深算的胜利者,一切的辛苦和曲折都在他的掌握中,而他的让步是为了一个更进一步的目的——虽然从未达成。他活在自己划定的圈里,是自己世界的国王。哪怕有石头和大山要把这个世界压垮,他依然要同他的世界一起崩塌,而不愿意走出那个被想象得一切尽在掌握的世界。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被生活的曲折深刻雕刻的老人。他是苦难的杰作,是波澜创作的雕塑。当然,他也是自己的作者——他的傲慢和固执,同样是那只雕刻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