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是什么？我起初不知道。

我和母亲的关系既熟悉又陌生。八个月大时，我就被爸妈丢给了外公外婆。为了生计，他们年年在广州打工，一年到头，只有过年回家住几天。于是，在我的印象里，妈妈就像一个温柔、漂亮的阿姨，我很喜欢她，但我们的相处却似乎缺乏一种该有的亲密感。或许出于血脉里的依恋，被妈妈搂着入睡时，那些梦魇和孤单全都不见了。有一次醒来，身边空荡荡的，我茫然地喊着:“妈妈”——没有回应。外婆听见了，进屋对我说他们夜里已经走了。我崩溃地大哭，那种被抛弃一样的感觉，就这样渐渐地刻入我的骨髓。不安、害怕、自省成为了我今后十几年内心的常态。这些糟糕的感觉，在我周围树立起一道无形的隔膜，里边只有我，外边是整个世界，包括我的妈妈。

9岁那年的暑假，我来到了广州，爸妈来车站接我。在见到妈妈的那一刻，我打小坚信“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的信念幻灭了!从抬头仰视到平视，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妈妈居然这么矮、这么普通。第一个念头是觉得很羞耻，羞耻于我有一个矮小到有些碍眼的妈妈，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妈妈走在路上，都觉得“胆战心惊”，害怕遇到同学，那样会让我觉得很丢脸。

12岁那年，爸爸妈妈终于有条件选择不在外漂泊了，在家乡安定下来。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心情应该是平静的。虽然早已习惯了相隔两地，只是，走在路上，我总会注意到那些手挽着手，神态亲密的母女，觉得很羡慕。想想自己，心里又特别不是滋味。腼腆且有些木讷的我，面对沉默寡言又非常独立的母亲时，那些或喜或忧的心事像被堵在喉咙里似的，说不出口。

那时候的我，真的无法回答母爱是什么，一来年纪尚小，二来和母亲接触颇少。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子母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我也曾以为和妈妈的关系就是这样了，或许在她23岁那年，已经是我俩最亲密的时刻了。

如今，一起朝夕相处已八年有余，此刻再回答，我的母亲之于我，代表着什么，我会说，她是春夜里淅淅沥沥，轻拍梧桐树叶的小雨；是令人沉醉的黄昏中，拂过脸颊的一缕晚风。前者给予我润物无声的慰藉，后者给我平平淡淡的守候。

时间倒回高二的一个周末，大姑一家来我们家玩，小时候亲密无间的表姐，由于长大后缺乏联系加上我格外认生，觉得面对她们时十分不自在。一方面，我跟她们没什么话可讲；另一方面，我内心又深深埋怨自己个性内向，不会说话。我看似平静地保持沉默，其实非常不安，觉得全世界都好像在指着我的鼻子责问:她怎么这么沉默寡言，这么内向!夜晚我和妈妈睡在沙发，夜深人静，冷冷的月光窗外透进来，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极度矛盾、挣扎的感觉。一个人默默坐起来，偷偷抹泪，越哭越止不住，直到妈妈发现了我。妈妈柔和地问清楚了来龙去脉，耐心地听我哭得一抽一抽地前言不搭后语地讲着内心的感受，没有觉得我因为这点小事莫名其妙地哭，而是细声细气地安慰我明天大姑她们就会离开，让我先乖乖睡觉。她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起这件事，知道了我内心的恐惧之后，她选择了尊重、包容、理解。自此在任何我感到内心不安或者说格格不入的场合，她再也没有说过什么，并且在爸爸或者其他人玩笑一般的言语下，努力维护着我脆弱的内心。她带给我的，是润物无声的爱意，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维护和支持。回首那时，我这颗小苗确实茁壮了许多。

妈妈重新成为了我眼中最棒的妈妈，我也开始发现许多许多不曾注意到的事。高中时她会在每个晚上轻敲我的房门，给我端来削好的水果；无论出门还是在家，她自己总是尽量把所有事情做完，不让我帮忙；每次我脸颊眉梢长出一颗小痘，自己都没注意到，她却总能发现并给我擦药。我意识到平平淡淡的日子里藏着多少妈妈对我细致入微的爱和操劳。

如今，走在街上，我的妈妈和我，似乎与多年前我所羡慕的情景完美重合。妈妈给我的爱，穿越时空，轻轻抚平我内心的创伤，让我拥抱曾经那个只知道蜷缩起来独自悲伤的小孩，变得越来越快乐。

现在的我，越来越懂得了体谅妈妈，甚至有点宠溺的意味，我那无所不能的妈妈也开始对我撒起娇来了。我认识妈妈的时候，她刚满23岁，今年已43了。岁月和我，偷走了妈妈的青春啊，和妈妈的位置掉转，换我来照顾她，是我的期望。

我想，今后可以就这样挽着她的手，陪她一起慢慢地、慢慢地变老。

摄影：王玮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