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屋里变得有些昏黄。“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是爷爷的脚步声,“翠云哩娘!开饭喽!”没有回应,“嘿!看俺老糊涂了!老婆子今天去王家村给小孩儿过‘百岁’去了!”爷爷噗嗤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将扛在肩头的铁锹放在墙角,手一甩把脖子上的汗巾搭在绳条上,
从压水井里汲了点水洗了把脸,凉爽的水拍打在脸上仿佛驱散了一天的疲劳。“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今天没有奶奶的唠叨,爷爷很开心地哼起了歌儿。他脱了个光脊梁,然后拿开水沏了点腌制的韭菜花、青椒糊,这就当菜,就着一点猪头肉喝了二两酒。酒后回甘,院子里的凤仙花正散发着一阵阵的清香。爷爷眯了眼睛,躺在藤椅上,捏着一把芭蕉扇摇啊摇,摇啊摇……
夜深了,今天月亮格外的亮。月光是柔软的,顺着屋檐一直淌到地上,像给大地染了一层银白色的糖霜。爷爷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老婆子还没回来?”他自己嘀咕了一句,趿拉着鞋走出家门。他在路口张望了一会儿,街上这会儿正满是乘凉的老人,花白的头发,弯弯的背,慈祥的笑容,都摇着蒲扇说着今年的收成,或者张家长李家短,净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老王今天出来也没搬个马扎儿,这么着急地盼着谁来呢!”隔壁的姨奶奶打趣儿到。“嘿!不,不是,俺上地里看看俺种的小白菜去!长哩好的话给俺孙女揪上一包带着!”憨厚老实的爷爷倒有些不好意思说是等着他老婆子,索性找了个借口,转身向菜园子走去。谁也没看见他黝黑的脸上笑出了褶子。
菜园里应该是刚浇过水,水气泱泱的,那种清凉直沁肺腑。爷爷走在月光照耀着的水渠边上,水底生长的水草正柔柔地舞动。软软的泥里还时不时“咕噜咕噜”钻出一连串泡泡,圆滚滚的,晶莹剔透,仿佛里面藏着许多可爱的小精灵似的。爷爷顺着斑驳而细碎的绿影一直往前走着,微风轻抚过他的脸颊,周围的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他随手揪了一根顶尖带花儿的黄瓜,用手把刺儿一撸,接着放进嘴里大口嚼起来。菜园子仿佛在沉睡,窸窸窣窣的虫鸣,哗哗的流水,和着柔软的月光,奏出了一曲独特的“月光小夜曲”。
没有任何前兆,周围突然暗了下来,人间像被罩上了一张黑色的网。月光那么柔软,她钻不进去。刮大风了,“唰啦唰啦——”玉米长长的叶子在互相抽打着,地上刚割掉的短短的杂草叶儿在风中狂舞,渠水也变得暴躁,“呼啦呼啦”的混浊起来。爷爷看见渠里有很多模糊的怪影儿,他揉揉眼睛,抻长了脖子看去,却发现那怪影儿竟是成堆的红眼蛤蟆和滑溜溜的大长虫(蛇)。“见鬼了!”爷爷想要加快脚步回家,可是他的腿却突然不听使唤,像扎在地里的一颗老萝卜,动弹不得。正在爷爷着急之时,天上又噼里啪啦下起冷雨来,爷爷光着赤膊,冻的打了几个寒战。他被雨浇了个透。
在朦胧的雨帘中,爷爷的眼睛仿佛穿过一片又一片密密的玉米杆儿,一直看到我家的菜畦——嫩嫩的小白菜被狂风连根拔起,才抽了穗儿的玉米杆儿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挂满了豆角的竹竿搭的三角架也无助地趴在泥里……爷爷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成果都烂在泥里,自己的腿脚还动不了,在雨中怒吼道:“你娘的,老天爷造孽呀!看看俺家的菜!俺家的菜呦!”这声音混在雨水里,就像是一个老人的心在不停地撞击,最后只剩下碎瓣瓣儿和纵横的老泪……
“嘿!翠云哩爹!大半夜睡到天井(院子)里也不怕第二天中了风,嘴歪眼斜!那时我才不伺候你呢!”奶奶风风火火地走进院子,一见躺在藤椅上打着呼噜的爷爷就嗔怪到。“啊——这,这……”爷爷嘴里咕哝了几句,“幸好他奶奶的是个梦!”他现在眉心还有细密的汗珠,紧攥着双拳,心跳得依然很快。
“净说胡话。快屋来,从咱院儿里揪根葱,俺给你从宴席上带了点猪尾巴。”
“好嘞好嘞!还是你心里想着俺这个老头子!一会儿给你讲讲俺刚做的梦,吓得可不轻呦!”
原来,酒后回甘,爷爷在一片凤仙花的清香中,醺醺然,竟做了个噩梦。爷爷生活了大半辈子,不怕苦不怕难。当年没有大机器,割麦子都是人工。爷爷头戴斗笠,裤腰上别着个大烟袋,脖子上搭着汗巾,不小心镰刀剌破了手,从地上捏起一撮泥,往伤口上一按就继续干活;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爷爷去地里锄草,说是太阳把杂草根儿都晒死了。是呀,杂草是再没法活了,爷爷的身上也晒脱了一层皮……也许对于勤劳朴实的庄稼人来说,他们的噩梦不是弯曲的脊背,粗糙的老茧和止不住的汗水,而是辛苦操劳一年的粮食蔬菜,在一场不可阻挡自然灾害后,歪歪斜斜地烂在泥里!这是他们最大的噩梦!
就像是每一个勤劳朴实的庄稼人那样,爷爷日复一日地在田里劳作,完成属于他自己的美好的艺术创作。在他的心里,菜园是一片神圣的土地,而庄稼则是他细心照料的,生机勃勃的希望。

摄影:张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