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37-0818/(G)      2024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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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8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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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山下

作者: 来源:崔青   发表日期:2019-11-21    

我叫杨林,生长在中原腹地,打小儿没怎么见过高山大川,虽然家里日子过得有点儿紧巴,但没挨过饿,也没怎么挨过爹妈的打,我跟周围孩子一样,野草一般在广袤的平原自由疯长。

每到春节,爷爷带我去村中最年长的三祖爷家拜年,总看到摆满贡品的方桌正中,供奉着一本折叠发黄的册子,爷爷说那是记着宗族的家谱,我看不懂那些方块字,但记住了爷爷说要实心实意给祖宗磕头。从我记事儿起,就贴身穿着奶奶给我缝制的一件白色小衫子,久之,这就成了我的习惯。夏天,就穿件白色棉布衫,其他季节就贴身儿穿,隔风,暖和。

历史课上,我第一次知道“拓跋”这个姓氏,跟伙伴儿们又笑又闹“拖把、拖把、笤帚”地叫,还有姓这个的!哈哈,哈哈!直到有一天,我和村里十几个半大小子,被叫到三祖爷家,老人很严肃地告诉我们这些站着还不怎么老实的猴孩子,我们中间分别是拓跋家族迁过来的第26、27代孙,按辈分我管他叫叔的杨皮子站在我身后,用手指偷偷戳我后背,我用脚后根儿朝后踢他顺带瞥一眼,他正咬着嘴唇憋住笑。我站在前排正冲三祖爷,不敢笑但内心里也是没当回事儿。从三祖爷家出来,“原来你也是一根拖把呀,哈哈”我跟杨皮子笑闹着跑远。

今年我49岁,记不清第几次来贺兰山了,这片土地成了我最放不下的牵挂。成年后一直为生活奔忙,直到四十岁那年春节,我回到家乡和杨皮子喝酒喝得大醉,我们聊起了拓跋家族。跟我同龄的他在镇中学当老师,他说起了白高原,说起了铁鹞子军、黑水河、李元昊、西夏王陵还有贺兰山,当他说到屠城中兴府(今宁夏银川)时,那个曾站在我背后使劲儿憋笑的少年,这刻泪流满面。他端着酒杯嘟嘟囔囔反复说,我们这个族群能活到今天,真的不容易。他忽的一下掀开羊毛衫说,你看这白色的小衫子我一直穿着,穿在最贴心的最里面。我说皮子,我也穿着,一直都贴身儿穿着。

这次,我带着女儿自驾,经黄土高原进入银川。历史被湮灭在沟壑纵横的高原厚土下。行走在其间车轮卷起一团团云一样的尘土上,我的鞋子、裤脚也扑了一层白色的细土,恍若先祖马背上驰骋征战腾起的烟云。第二天,干燥的气候就让女儿嘴角起了泡,她满是歉意地说,这嘴角的泡让她觉得很对不住身上流淌的拓跋家族的血液。孩子,你来了就好,不骑马射箭,不冲锋杀敌,也一样是拓跋家的女儿。壮士马背上抛洒鲜血,不就是为了家里的女儿们如花一样无忧盛开吗!

天色微明,深秋的这个早晨,我们远远看见背水依山而建的西夏王陵。这些曾被德国人认为是白蚁堆的,白土夯制的塔状陵冢,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安静而又孤独地卧在天地间。脚下低矮的灌木被风吹得簌簌响,地面一层薄薄的荒草缓缓延展至陵冢边沿,外面看起来光滑细腻结实,内里用木架支撑,即便历史缄默不言,即便岁月失语,但这里山川河流记得,这里草木黄土记得,一个叫党项的民族,历经几代人韬光养晦最终建立大夏国。走在这些被蒙古铁骑踏破的祖先墓前,早晨的太阳映红了东方的地平线。中兴城里血流成河,趁夏帝李睍与铁木真谈判的一丝间隙,我的先祖们借着夜色逃出城四散逃离,拼尽全力保留党项血脉。不敢回头看身后中兴城火光冲天哀嚎遍野,逃出来的先祖艰难躲避着追杀,他们跋山涉水后噤若寒蝉地活下来,隐姓埋名消失在山川丛林间。我脚步极轻地行走在王陵中间,在黑山白水间,在东方的火红的霞光里,切切感受每一层夯土间写就的这个民族的辉煌与落寞。

不远处的贺兰山,千百年来被踩踏、被烧掠、又被注入新生,想必这里的山石和林木在朝代更迭间看惯了新生、厮杀、毁灭,生或是死,存在或是消失,这些看似既定的宿命也时有不死的抗争闪现。身后的黄河恰似一条白链从山脚甩到近前,平缓如一位老者,不紧不慢东流而去,河面的波光反射在山坡上,耀眼夺目。白色的河水、白色的雪山,天上白色的云彩、山坡慢慢移动的白色羊群,站在贺兰山下我真切地懂得了,祖先崇尚这白色,就是崇尚洁净安宁。

一身白衣的女儿,走到我身边,轻轻挽起我的手臂。群山默默,我的一颗心,安然被身上白色小衫子温暖的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