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早晨,几乎是我的日常。
八月底,女儿住校了。紧跟着,我的生活中,突兀出现了大段大段空白,以前周末在菜场奔走采买,在灶前挥汗如雨烹炒,深夜明晃晃的灯光下倒水端水果陪伴的日子戛然而止。日子就像一条紧绷的绳子突然被剪刀“咔嚓”截成两段,一截甩到更远的地方,一截被我握在手里只剩个绳子头儿,无趣地在时光里摇晃了几下后,再无声息。
我把起床时间从早上五点五十调成七点,刚开始不适应,总在原来的时间准时醒来,然后无可奈何地睁开眼,想想不用再给女儿准备早餐,翻个身儿继续闭眼半睡半醒迷糊到闹钟响铃。半月过去,可能心里暗示起了很大作用,竟慢慢适应了新的起床时间。
我一般不吃早饭,我的胃是个笨家伙,一杯芝麻糊儿或者咖啡就能蒙混它继续工作起来。于是早晨格外清闲,除了洗漱,竟然再无其它事做。好在脑袋还算灵活,只迷茫颓废了一天,就发现并痴迷上了一段有趣的时光。
比上班时间提前一个或一个半小时到办公室——这是我的秘密花园。这片花园的美好和芬芳直抵内心,瞬间就俘获了我。
相较于平日里人来人往喧嚣不止,早晨的院子安静得不像样子。我看见塔松针形棕黄色没了水分的干叶子,懒散地铺洒在地面;高大法桐密实的枝叶墙一样把整个院子箍成一个绿篮子;旗杆下那原本看上去死气沉沉的绿水里,黄的红的灰色的鱼儿正不知疲倦地追逐跳跃;还有修剪整齐呆头呆脑的黄杨和冬青缝隙里,竟像调皮孩子般探头探脑开出三朵五朵蓝色牵牛花;传达室的老吴挥着大扫帚从我身边经过,呼啦呼啦扫着地上的落叶。
我的脚步轻快起来,几乎是跳跃上台阶,清风一样刮进了办公室。
在这座安静的楼里,打开临座的窗子,烧一壶水。如一个捡拾了宝贝的人,极力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开始细细咀嚼这独属于我的美好晨光。
一本书,一支铅笔,开始一段阅读。比如今天,我跟着于坚走进西藏治多,去真实地触摸感受长江源头,去聆听格萨尔王歌手呼唤神灵一样的歌唱。这个长相粗糙,曾因面相不善被公安局错抓过的诗人,在几年前的某一段时间里,我曾被他的文字深深吸引,遍搜他的书籍,从他不羁外表下戏谑、达观又通透、婉转的字句里,探寻彩云之南那方神秘之地的迷人气息。配图上,他标志性硕大的光头依然故我,望向远方的犀利眼神依然故我。这个早晨,籍着文字跟随诗人走过的路,看无数条寂寂无闻的河水从远古而来,在治多汇聚成荡荡洪流,咆哮着冲刷过心灵的荒原。
当窗外的晨风掠过我的肩头,细碎羽毛般拂过我的脸颊,那刻的我正凝神抄读经卷。《心经》《金刚经》《道德经》《千字文》这些或深邃悠远,或朗朗上口的文字,若点点雨滴洒落在高山平湖,而我就是居于那个湖边木屋的行者,用清冽的湖水洗涤沐浴,荡涤遍布全身的泥坷。从我笔下流淌出来的古老文字,水一样漫流过内心焦渴的田垅。秋日早上,我看见被灌溉的田地里一株一株花开,清幽的香气厚重了每一个恬淡如菊的日子。
窗外平台上,有一只红腿灰斑鸠,我不确定在对面车库门口法桐树梢儿上,那个小树枝搭建的鸟窝是不是它家。在我眼中,它是一只骄傲的斑鸠,它不常来,它来的时候就站在纱窗外的大理石窗台上,我的注视往往只换来它用黄褐色眼珠隔着纱窗不带感情地瞟我一眼,随即就转过身去,继续扇着翅膀溜达,间或出其不意轻轻跳上两下,抖开颈间红灰色的羽毛。除了骄傲,这应该还是一只爱思考的斑鸠,它两侧的翅膀尖儿在背后交叉,分明就是一位老人倒背着手,嗓子里叽叽咕咕说着哲人难懂的言语,在初升的太阳光晕里踱步慢行。
坐久了,站起来给我的小花小草浇水。没有名贵的花木,都是些寻常花花草草,对其中有几株种在我自己绘制陶器里的也不偏爱,一瓶清水能催绿这盆草,同样也催开了那盆花。虽然在室内,花叶的边缘没有露珠滚动滴落,少了些许灵气,但我仍感激这些早间陪我的伙伴儿。我在的早晨它们开花,我不在的早晨它们也在开花,风怀其中,色彩摇曳。
楼梯上和走廊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独属于我的早晨结束,忙碌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