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37-0818/(G)      2024年01月
05
总第819期



关闭


破烂里的日子

作者: 来源:文学院 温安琪   发表日期:2022-12-01    

姥爷自打退休以来有个爱好——文雅点说叫“拾荒”,村里人更习惯叫它“捡破烂”。

早晨六点,从田野吹来玉米味的风把村子里的人叫醒。醒来的姥爷就和那两条被脚步声吵醒的黄狗一起,出门抖擞精神。乡村的土路黄澄澄,多的是别人不要的“垃圾”。溜达一圈后,姥爷踢踏着脚回家,手上总是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些脏兮兮的混着黄土膻味的“破烂”,无一例外的被放在窑洞外的窗沿上,一个个、一排排、一群群,阅兵似的悄么声儿躺在阳光里。

我的童年就是和这些破烂待在一起的。

重工业发达的城市,夏天多多少少不太好受。未烧尽的煤灰伴着阳光一起横亘在半空中,聚积着恼人的热气,像得了鼻塞的人,呼噜呼噜都是口齿间呼出的粗笨的浪。自然,这样的日子里是完完全全留不住我了。

回家!回家!我在这天地的鼻息间冲着妈叫嚷。

生锈泛红的铁钉,被磨平螺纹的螺母,压扁的铜管,甚至折了木棍的铁锹都歪七扭八的攒集在窗台上,在暑天的闷热中昏昏欲睡。机器化飞驰的时代,路边随手扔下的破烂都是钢筋混凝土存在的印记,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已经是半个“被工业化”的孩子了。

太阳灼着这些没生命的东西发烫,许多年后的现在,我回忆起那些玩意,恍恍惚惚觉得有种原始生命力,其余什么叮咬的蚊虫、晒黑的苦痛倒一概全忘了。最让我欢喜甚至爱不释手的,是一个小小的铁架子,上下两个环,虽然至今不知道这玩意做什么用途,但因为它的形状实在酷似炉子,所以我自然而然把它当做生火的灶台,配上姥爷捡来的磕了角的小瓷碗,架在那炉子上成了我“做饭”的餐具——掐下三五朵院子里月季花,花瓣悉数揪下捣成泥状,配合墙根的野草,再舀一碗大水缸中的清水——便是我厨艺的全部开张。

夏日的午后在那时全然变成了我的时间。杏树苹果树的枝叶将院子遮盖得严实,偶然有热风将这层保护吹开缝隙,阳光就争先恐后地涌入,手脚不稳似的全都滚进来。我蹲在烫人的石桌旁,将大大小小的“厨具”铺满,喜气洋洋的做个掌勺,整个夏日都变成了我的铺面。哪有客人?怎么会没有客人?树头引吭的蝉是我的客人,晾衣绳上打盹的麻雀是我的客人,地上雀跃的黄狗是我的客人,天上浪荡休憩的卷云是我的客人,风是,雨是,连那日头都是。天地自然是我的铺面,天地自然也是我的客人。

沉迷于用姥爷捡来的器具进行烹饪的我,将工业化的冷峻全变成了人情烟火的快乐,我骄傲的像个陋室王侯。

多的是破铜烂铁,偶尔姥爷捡来的也有些新奇玩意。少了一个轮子的玩具小汽车,丢了弹簧的自动笔,缺角的三角板,没刻度的尺子,甚至一个半新不旧的水枪……我仍记得那时姥爷将背在身后的手掏出来,小孩的尖叫声和笑声直接撞在姥爷脸上的褶子间,一层层悉数荡开。

直到上中学前,每年的八月我都会回到乡下住些日子。那时姥爷腿脚尚且灵便,每每走下公交车,都能看到他推着自行车在黄沙里站着。车子的后座是一大捆捡来烧水煮饭的树枝,车子的前篓是各种“破烂”。我拉着自行车座下面的弹簧,另一只手牵着妈妈,眼睛不怎么看路,只盯着篓子中叮当作响的玩意儿,从村口走回家,行了一路的注目礼,撒了一路的叮叮当当。

夏天之所以变得喜人,也是因为着这些“破烂”的缘故。那时候的日子过的劲头十足,从日头最毒时分一直玩到太阳下山,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现在渐渐长大,看螺丝就是螺丝,看糖罐就是糖罐。偶尔回乡一趟,眼见着村子里也渐渐干净起来,柏油马路取代了土路,再没什么玩意被随便丢在地上,等着姥爷捡来送给我玩。院子里奔来跑去的身影是小我一辈的孩子们,他们手里是各种材质的仿真厨具。只剩下窑洞外的那些原有的捡来的东西,好像等着铺面再一次开张,静静地,从春一直拥挤到冬,再从冬一直拥挤到下一个春。

摄影:美术学院 胥文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