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37-0818/(G)      2024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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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8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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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作者: 来源:文学院 王淑娴   发表日期:2022-10-27    

自从上幼儿园起我就一直跟着奶奶睡觉。爸爸自己做弹棉花的小生意,妈妈在纺织厂里当工人,他俩常常加夜班,忙到很晚。当时因为爸爸结婚,爷爷买了一套在大路上新建的二层小楼,与老家只隔了一条街。白天,奶奶在新屋里照看我,晚上,我在奶奶的“传奇”故事中坠入梦乡。老家藏在一条胡同里,胡同里的房子一幢幢紧紧地挨在一起。每当夜幕降临,我喜欢牵着奶奶的衣角,抬起头看墨蓝的天空上那条窄窄的星河。

奶奶手脚麻利得很。天刚蒙蒙亮,我就迷迷糊糊中听见奶奶切咸菜的“嘚嘚”声,听见铁锅里咕噜咕噜沸水地欢腾。过了一会儿,便闻到一阵掺着柴火味的米香,一丝一缕直挠得你心里痒痒,非得从被窝里爬起来,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喝一大碗才过瘾!“吃了老婆子的饭,我今天又能多耕一亩地!”爷爷放下碗,憨厚地笑着用手背抹了抹嘴。奶奶也笑了,皱纹里叠着藏不住的喜悦。在洗了一大盆衣服后,奶奶还是闲不下来。到了晌午,院子里的水缸边又多了一捆捋得整整齐齐的青菜,门口台阶上还晾着带碎泥巴的黑布鞋——小时候,我常常望着它们出神,奶奶的脚可真小啊,像两个小小的菱角。就是这两个小小的菱角踩出了田间一条弯弯的小道,踩出了我一路的成长的图画。奶奶老是说:“妮儿,你别看俺脚小,恁奶俺当年卜楞卜楞上王家村赶集买花衣裳,走个几里路还不带喘的!”

吃过晚饭,便听见奶奶在门口唤我:“娴妮儿,跟奶奶回家睡觉喽!”我一听就一骨碌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跟屁虫似的牵着奶奶的衣角。就这样,祖孙俩儿一前一后走进胡同里的茫茫夜色。天上的月亮弯弯的,眼前,奶奶的背也是弯弯的。

爸爸妈妈对奶奶又感激又心疼,“娘,这几年辛苦你照顾娴妮儿了,等俺们忙过这阵子就让您好好歇歇!”,奶奶听到这话总是摇摇头,“娴妮儿乖着呢,老头子天天出去干活,正好妮儿和我做伴儿,俺心里喜欢得不行。你们忙你们的,甭操俺们的心!”说罢总会一把搂住我,亲昵地抚顺我的头发。

奶奶将被子叠成整整齐齐的长条状,我像泥鳅一样,呲溜一下子就钻进被窝。睡觉前,奶奶总会从衣柜里翻出一个擦得锃亮的玻璃罐儿,给我倒出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在我看来,那是比钻石还诱人的、亮晶晶的甜蜜。糖果是大姑买给奶奶的,奶奶“不喜欢”吃,都留给我吃。后来再回想,才发觉如今这一口坏牙都是奶奶给我太多甜蜜的后果。

奶奶没读过书,但她肚子里装满了她家乡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她的睡前故事总是以“有一天,我和你姨奶奶上山砍柴……”为开头讲起,讲啊讲啊,一直讲到奶奶头上窜出了一丛丛花白的头发。在没有格林童话的日子里,奶奶的故事给了我最初的启蒙教育。穿梭在奶奶的大山里,小小的我逐渐懂得了如何面对未知的困难与艰险;懂得了我们应该敬畏自然、保护自然;懂得了亲情和友情可赋予自己的强大力量……

日子一天天过去,奶奶的身子骨没有原先那么硬朗了,她从前去地里摘完菜能一气走到家,但是现在不行了,走到大榕树旁就要扶着它呼喽呼喽喘几口气。“这个冬天不好过呀!你三姨奶被车撞折了腿,你五爷肺癌刚刚送走……”奶奶低头喃喃道,一把揪下她头上带着的红线帽,露出乱蓬蓬的白发。此时,奶奶像一颗皱巴巴的小白菜。我好心疼,一把抱住奶奶,说:“我陪着奶奶,奶奶去哪儿我去哪儿!”

入冬了,妈妈纺织厂里事少了,她的皮鞋声渐渐替代了奶奶颠着的小脚。我在新家拥有了一个独立的小屋。在学校开设了晚自习后,我甚至一天都见不了奶奶一面。本以为日子会这么平静得过下去,没想到,正如奶奶所说,这真是个难熬的冬天。

一向精神很好的奶奶突然嗜睡,待爷爷耕作回来后,她还蔫蔫地躺在床上。村里的大夫没看出来什么病,于是着急的爷爷请来了看惊吓的神婆。鸡鸭鱼肉摆了一案板,爷爷又是烧香又是磕头,还烧了几个小纸人,结果奶奶还是迷迷糊糊。最后在妈妈的强烈要求下,爸爸连夜开车带着奶奶去济宁市的医院看病。我趴在奶奶的床上,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奶奶的味道——像是冬日里,刚下菜窖时那股扑面而来的温暖。一股湿冷的空气袭来,我往里缩了缩棉袄。在感受到棉袄上奶奶那细密而厚实的针脚时,我再也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心里不停地祈祷奶奶可以平安回来。

医生说奶奶是轻微脑梗,幸好送来的及时,不然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待奶奶回来后,我撒腿就往老家跑。“奶奶!奶奶!”“……哎!妮儿!额……俺没事儿!”。奶奶迟疑了一下,回答的有些不利索。我攥住她的手,一下子便注意到她那双有些空洞无神的眼睛。“奶奶以后眼神可能不太好了,你得好好看着奶奶!”爸爸悄声对我说。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我闭着眼睛,牵着奶奶的衣角,一步一步走过这条漆黑的小巷的情景。那时奶奶的眼睛亮亮的,让人想起儿时天空中那条窄窄的星河。我的眼泪又唰地就落了下来。“妮儿,别哭,奶奶好着哩!好着哩!奶奶去给你糖果吃噢!”奶奶有些着急地说,她转过身去,似乎想快点走进堂屋,但腿脚却有些跟不上趟儿。奶奶左脚有点跛了,她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颠着小脚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老人了。

我扶着奶奶进了里屋,她打开衣柜,在里面摸索了很久才找到那玻璃罐。她摩挲着打开盖子,将糖果颤巍巍的放进我的嘴里。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奶奶。一串串的眼泪流进嘴里,水果糖是甜的,眼泪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