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37-0818/(G)      2024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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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8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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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恋书信往来的岁月

作者: 来源:李宗益   发表日期:2019-11-21    

退休后无所事事,整天埋在故纸堆里东翻西找。无意间发现纸袋里面一摞四五十年前的书信,泛黄的文字又开始变得鲜活起来。思绪禁不住又回到那书信往来的日子。

人生的第一封信,是十八岁我当兵的那年。到军营后的第二天,也正是星期天,我去军人服务社用四角钱买了十五个土黄色的信封和三十张信纸。回宿舍趴在床上聚精会神地写,给父母、爷爷奶奶、姥爷姥娘、七大姑八大姨、同学邻居,凡能想到的人都写了一个遍。直到信封信纸用完为止,过了一把写信瘾。

那时普通平信邮资八分钱,义务兵不贴邮票,由部队收发室盖一枚三角型的,<义务兵邮信免费章>的邮戳即可寄走。

在给父母的信中,我诉说离家当兵这些天,吃穿住和看到、听说以及经过的一切。我写道:“营区比咱村庄大。营房成排青砖红瓦,玻璃窗玻璃门,宽敞明亮。我们新兵都发了新棉被、新棉褥、新大衣。这里不但能吃饱,还顿顿馒头大米,天天吃肉,每天政治学习和队列训练,比在家干农活轻松多了……”用了整整四张纸。字里行间里流露对军营生活的无限满足。

信从投进收发室邮筒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掰着手指算,到县城三天,公社半天,投递员送到大队也要半天,如果大队放着没人通知,就不知猴年马月会收到。

我甚至还想象出家里收信后的情景:父亲坐在一家人面前,伴着一盏枯黄的煤油灯念给大家听。五岁的妹妹歪着脑袋、托着小腮瞪着眼睛,听说我天天吃馒头大米,顿顿肉菜,嘴里流出长长的口水。惊呼这不是天天过大年吗!或许问,大米是什么?能有馍馍好吃?因为我们那里不种水稻。

就在我焦急盼信时,父亲来信了。当人生第一次收到信的瞬间,那种无法言喻的温暖和激动包围着我,迫不及待的拆开封口,一个人静静的看着。上过私塾的父亲是毛笔写的,笔画工整,竖书,字是繁体。他用的古老的称谓:益,吾儿,见字如面。听你说军营的生活,我和你母亲都放心矣……信中还说,全家都好,勿念,结尾是父、母字与日期。读完,觉得父亲好像站在我身边一样,那封信读得我眼泪湿漉漉的。

当兵初期,一切还都是处在“陌生”的边缘,甚至于还有些无所适从。春节来临,我第一次在外过节。特别想家,想父母弟妹,爷爷奶奶,想念熟悉的人。那感觉如同夏日的草,在心里疯长和蔓延。尽管连排干部与新战士同吃同住同欢乐,组织打扑克、下象棋、唱歌、击鼓传花,依然无法阻止大家思念家乡的欲望。

那天,同乡战友唐发祥拿着信一个人怔怔地看天望地,暗暗垂泪。王指导员见这情景,八成猜也出了他的想法。故意问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摇摇头,问想家啦,又点点头。想爹?想娘?数个遍他都没吭声,当问是不是想媳妇啦,他哭出了声。这事传到同乡战友耳朵里,骂他没出息,唐发祥也觉得自己怪丢人。其实我们都一样想亲人,只不过对象不同罢了。

写信读信成了我与战友们军营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大事”。 纸张是倾述的载体,笔墨成了释放心情的出口。那时,我与家里保持一周一封信的节奏。与他们分享我在部队训练学习情景以及遇到的人、经历的事,一封封书信表达我的相思和惦念。

每天最乐此不疲的事,就是跑到连部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期盼着纸薄情深的心灵力量。有时不等我去信,父亲就来信了。他告诉我,今年春天生产队活少,青黄不接的年景,熬到过麦就好了。叮嘱听长官的话,团结同志,好好干,争取立功受奖……最后依然是那句,不要想家,全家都好,勿念,成了不变的文字。

说到生产队,家乡立马浮现在我的脑海:那个年月,全家脸朝黄土背朝天,从早到晚干一天,整劳力八分工分,半劳力只有一 半。一年下来,二三千工分也就分几十元。收成不好时,劳力少,孩子多的农户反倒欠队里钱,我们村还有十几户都属这种状况。至于称油打盐的钱家家户户都靠卖几个鸡蛋。有次家里为我交六元钱的学费,母亲去了八家才揍齐。农民没有什么指望,只能盼个夏秋吃顿饱饭而已。

当兵第一月,我把当月的六元津贴,除留下买牙膏、肥皂必需品之外,剩下的全塞进信封,还有那张我穿军装的全身照。用浆糊粘的结结实实,塞进邮筒。后来听说平信不准夹带现金,还有可能丢失,我懊悔了好几天。终于家里来信说钱己收到,我才松了口气。

父亲在信中说,寄的钱派上了大用场。给弟妹各买了一顶帽子,母亲还到诊所里拿了点药,称了二斤肉,全家吃了顿水饺,不过年节的闻到了肉香。说我懂事知道顾家,吾儿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最后说家里用不着钱,再发后留着自己花……

我知道,家里太需要钱。多病的母亲,年迈的爷爷奶奶和年幼的弟弟妹妹,穿的用的,人情事故啥都得用钱。家里一条擦脸毛巾用了十年,实在无法再擦了,又当了三年抹布。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领了津贴或工资除留下用的都寄回家,只不过不再在信里夹带了。

在部队我们学习最多的是“毛选”,还有家信。家里的来信我都能看过三遍五遍甚至更多。想家时,不高兴时,受挫折时,闲得无聊时,简直成了包治心病的“灵丹妙药”。读着它就有力量,心就沉稳了许多。

父亲每次来信总说家人都好,要我不要挂念,其实并不是这样。提干后有了假期,我第一次兴冲冲的探亲。想给家里一个惊喜,也没提前写信。当走到家门口时,大门贴着白纸,心里咯噔—下,不祥的阴云笼罩着大脑。全家人都到了,唯独不见奶奶的影。父亲说你奶奶走了快半年了。我哭了,父亲陪着掉泪。爷爷对我说,是我不让你父亲写信的,戏文里唱忠孝不能两全,你不是为国当兵吗?探家后我知道了父亲报喜不报忧的许多家庭“大事”。缺钱、缺粮和母亲病重,他去信从不提及,不就是让我在部队安心服役,我懂得了家人的良苦用心。

一生中,书信来往最多是父母,其次是妻子。与她相知是战友介绍的,相识、相爱靠的是以书信为媒,鸿雁传情。

初时,战友把妻子照片送到我的面前,看她五官端正,和两根粗黑的大辫子,又在城市工作便动了心。主动写信:“刘家英同志,你好,王干事介绍了你的情况,希望来信多交往,有机会争取见个面……云云,此致,敬礼”。不几天,她来信了:“宗益同志,你的情况我已知道,父母也同意咱们交往……”还提单位--些事,足有两页纸。渐渐信越来越勤,也越来越厚。信的称呼从三个字变成一个字。

我调到机关,搬到单人宿舍。当夜深人静,我铺开信纸,搜肠刮肚用尽了心思。那次我写了半宿,“亲爱的英,你好,虽然相知不到两个月,感到前世咱们有缘。我己经深深爱上你了……”我还给她发誓,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心不变,“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些情爱的言词化作了文字在笔尖汩汩流淌。我写着都觉得脸红得烫手。用了五张纸。

等待她的信,那感觉仿佛是过了一年的光景。当打开信时我,不知怎么回事,血压升高,心速加快,满脸发热。怀里像揣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看到涓涓的文字,缠绵的话语,淡淡的幽香,让我飘飘忽怱。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不是风景,感受着岁月静好,爱情的甜蜜和美好。

送走夏天迎来秋天,果实飘香的季节。她第一次来部队,也就是这次我们谈婚论嫁,定下终身大事。又过了两个月,我俩在婚姻机关登记。她从家里带了被子,连同我的一床凑在一起,买了五斤大白兔糖块和一条大前门香烟。既没亲人到场,又无婚宴。在毛主席画像前鞠躬后,部队首长讲话,谈恋爱经过时,妻子说是我的信“俘虏”了她的芳心。

结婚一年后,女儿娟娟出生,我又多了一份牵挂与责任。信的内容多半是孩子,思念之苦和分居之累的话语,浪漫的成份少了许多。

妻子在外地,一个人上班照顾孩子。虽说每年我都有一月的探亲假,但能有多少时间顾家,只靠她一人支撑着,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有一次她来信说:“娟娟病了,我也感冒了,她喊着找爸爸,我也多么盼望你能在我身边,但你放心,我知道一个军人妻子该怎么做……夜十二时写”。看到里面被水打湿的几行字模模糊糊,我知道那分明是妻子滴嗒的泪珠,我的心象针扎一样疼。

还有一次,我写过两封信。半月过去了,妻子还没来信,我心急如焚。是病了,还是有其他事?我正胡思乱想时,她来信了,语气内容与过去截然不同:“李宗益,我实在撑不住了,最担心孩子生病长灾,最怕晚上孤灯形影,请男同事帮忙,最怕别人异样的眼光,说三道四,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军官家属……要么你转业回来,要么咱分手”。顿时,我如五雷轰顶 不知说什么是好。

我明白妻子说的气话,也理解她生活的艰辛与无奈。曾动过转业回家的念头。但那个时候,南疆边境吃紧,部队面临抽人轮战,我既不敢也不能临阵逃脱。只好去信说明情况,用真情安慰,给她信心与希望。同时,让母亲、岳母轮替到她那里看孩子,减少她的负担。知情明理的妻子后来还自责了一阵。十多年的两地分居,她始终没有怀疑和动摇对我们婚姻的坚定与忠诚。

半个多世纪,承载着亲情、爱情的书信,为我们划上了爱的痕迹,留下了不灭的记忆。每当看到那摞泛黄的信件时,宛如时光倒流,好像又看到妻子年轻的模样,离世的父母缓缓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