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37-0818/(G)      2024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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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8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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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劲

作者: 来源:王强   发表日期:2019-10-25    

我小时候家住在东八里洼村西头,西侧是窑厂,再往西就是水湾了。当时那湾清澈见底,鱼虾蟹不少,有时游泳螃蟹就能夹住脚趾头。夏天晚上的蛙鸣,在我家里听得很清楚。岸上的杨树长得粗壮,得要两个成年人才能抱过来。后来上游建了一座灰膏厂,流下来的污水慢慢把水湾污染,不知道那些鱼虾和青蛙是否搬家了呢!岸上的杨树被人为地剥去了树皮,树冠上的叶子即将枯萎,树底下怒长出些新绿来。窑厂是废弃的。灰膏厂未建的时候,窑洞里住进了一位流浪汉。大人们都叫他得劲,我也跟着叫。得劲那时候看上去四十多岁,一米八左右的个子,耳朵上架一副黑框眼镜,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但给人一种神神叨叨的感觉,总是自言自语,说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他住在坐北朝南的一个窑洞,里面脏乱不堪,但有一摞厚厚的书放在用杂草铺就的床边,一根就要燃尽的蜡烛倚在半块砖头上。平时他以捡破烂为生,口袋里时常装有十块八块的零钱。有人要钱,他也给。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班里转来一位叫王慧的女生,租住在数学老师家。放暑假,我和王慧去湾里逮鱼,口渴又没钱,有个骑自行车卖雪糕的总是在周围叫卖,馋得我频频回头。我对王慧说:“想吃雪糕吧?”“想吃。”她说。我放下网子,一溜烟跑到得劲那里。壮了壮胆子,在窑厂门口喊:“得劲,得劲。”得劲从窑洞里钻了出来,我说:“给我两毛钱。”他二话没说果真给了。给完钱,扶了扶眼镜,就又钻了回去。

第二年的正月十五,外面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屋檐上的冰凌还在不停变长。雪还铺天盖地地下着,丝毫没有消停的迹象。中午时分,母亲煮好了汤圆盛在碗里,让我先吃。我拿起小勺,问母亲:“得劲今天吃汤圆吗?”母亲被我问楞了,半天没缓过神来。“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我说:“我少吃两个,给他送点过去吧。”母亲没说话,回过头,用勺子在锅里转了几圈,捞出剩下的几个盛在另一只碗里,说:“给他送去吧,小心点,别摔了碗。”当我端着热气腾腾的汤圆来到窑厂时,我看见得劲正在舀雪,准备烧水。我把盛有汤圆的碗递给他,他伸出那只脏兮兮的手,接过碗,他望着我,别转过头去,我发现,转回头来的他眼睛里红红的。那个年,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次。

后来,母亲告诉我,得劲原来是医生,在城里一家医院给病人开错了方子,医死了人,经受不起刺激,就得了神经病。流浪到这里,正好有个废弃的窑厂,算有了个安身之所,湾里的水又能喝,就解决了吃水的难题。平时捡点破烂卖卖,收废品的也不坑他,都是多给他几毛。村里的好心人也把家里不用的被褥送给他。

有一年,外村的几个小孩儿去湾里游泳,突然间有几个小孩儿说看见两条大鱼,非要下去逮上来不可。一下水不要紧,岸边的淤泥太滑,下去后根本站不住,更别说逮鱼了。有两个小孩儿一个猛子扎下去,好长时间没上来。岸上的小孩儿害怕了,赶紧大喊救命。恰巧得劲捡破烂回来,他听到哭喊声和救命声,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衣服都没脱就跳进了湾里。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几分钟过去了,就像是等待了一个夏天。得劲突然冒出了头,侧仰着身子,一只手拍打着水面,一只手搂着一个小孩儿。拉到岸上,他把小孩儿的头朝下,使劲儿拍着后背,然后放到斜坡上,头朝下,有规律的按着肚子,做着人工呼吸,水不断地从小孩儿的嘴里漾出来。不一会儿,小孩儿慢慢恢复了意识。其他小孩儿说,湾里还有一个呢!得劲没说话,又扑进了水里。几分钟后,筋疲力尽的他面朝下游回了岸上,他尽力了,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知道,他曾经是医生。他不愿意再看到死亡,还想行医济世。

后来,湾被污染了。得劲不得已要离开这里。搬走的那天他扛着那摞厚厚的书,一位破衣烂衫的陌生女人在身后跟着他。

我远远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