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37-0818/(G)      2024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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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8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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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独

作者: 来源:崔青   发表日期:2019-06-27    

早就过了饭点儿,桌上老吕和儿子大宝都爱吃的炸小白条鱼软踏踏地晾在盘里,女人几次到大门口也没看见人影儿。头发灰白,身形瘦弱的她走进儿子的新房,崭新的床铺和沙发整整齐齐,墙上的壁挂电视擦得镜子一样光亮。发现进门衣架上的那件藏青色羽绒服又不见了,她返身退出来,把那盘炸小鱼装进布袋,往山上果园里走去。

过了五一,济南的天就像喝了烈酒,从内到外都散发着热哄哄的气息。果园就在家后面的山坡上,通往果园的小路旁,野葡萄的藤蔓攀着地堰缠绕到地头的柿子树上,青涩的小柿子像一枚枚扣子,密匝匝钉在油绿的树叶间,西天的云霞烧着了摇曳的苦菜花,给金黄的花朵镀了一层暗红色。女人手里攥着小布袋走的不快,她每天几次走在这条路上,路两边的花草搀扶着她被夕阳拉扯的忽长忽短的身影。

果园的栅栏门敞开着,那棵缀满火红花朵的石榴树下,老吕穿着羽绒服坐在地上,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脸颊和额头上密布着汗珠,老吕跟大多时候一样,穿戴整齐呆坐在儿子的坟前。这是一座新坟,是儿子大宝住了三个多月的家。女人把盛着炸小鱼的盘子从布袋里掏出来,轻轻摆在坟前摆放祭品的石板上。女人围着坟头转了一圈,天气热了雨水也多起来,野草长得飞快,这才两天就薅了一小把儿,有些石榴花瓣落在坟堆上,她觉得高大帅气的儿子许会喜欢,就任其落在那里。

女人转到坟前的蒲草团子上坐下来,从盘子里挑些个头大点儿的炸鱼,慢慢拨掉刺又放回石板上。夕阳缓缓沉到了山后面,暮色挥着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撕扯下数不清的灰色云彩,一片片一层层把明亮的天空裹进黑暗里。

“黑天了,起来,咱回家了。”女人直起身,把空布袋塞进腰间的围裙里,掸了掸老吕羽绒服上的土和草叶子,拉着老吕的手,两个微微颤动的身影,一前一后拖着噗踏噗踏的脚步声消失在夜幕里。

老吕三十岁成家,转年有了独生子大宝。大宝参加工作两年后,和大学里谈的女朋友商量着今年五一结婚。腊月里,把亲家从德州接来家里看了新盖的二层楼,装修的新房,置办的新家具,顺利定下了婚期。那以后,老吕走路飞一样轻快,走在街上碰到街坊问起,他总是亮着嗓子招呼“是啊,定日子了,转过年去五一。”春节买鞭炮的时候,就一块儿把婚礼上用的礼花和鞭炮都买了,恨不得一下子把这摞日历撕到儿子结婚那天。

过小年儿那天,大宝买回件品牌羽绒服,说这个是鹅绒的,轻便暖和。老吕嘴里说着“又乱花钱,买这么贵的干嘛,你以后别大手大脚的,成家了得养家养孩子哩”,边接过软滑轻薄的羽绒服,端起一杯温酒下肚,心里热乎乎的。

年初四晚上十一点多,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吕,被交警打来的电话铃声惊醒。赶到车祸现场,老吕扑向那辆撞在墙上,车头挤瘪了的黑色桑塔纳。大宝整个身子被挤在驾驶座椅与方向盘之间,闭着眼头耷拉在方向盘上,嘴里吐着血沫子。大宝把上了年纪的父母、漂亮新娘和布置一新的新房扔在身后,走了。

老吕和女人,在果园里给大宝安了新家。给大宝挖墓的时候,他让工人在大宝身后的位置,给自己和老伴也砌了墓室,是个中间联通在一起的双墓穴,暂时棚盖起来。然后,闹哄哄的人群散去了,抚慰的亲戚四邻散去了,老吕和女人的盼头也跟着散去了。

女人每天都去儿子的新房里扫扫床铺,擦桌子抹茶几,晴天太阳好的时候,就把柜子里新做的一床床被褥拿出来翻晒。女人觉得日子过得可真慢啊,这日头上了年纪一般慢吞吞地从东山顶往西山头儿上爬,她常在门洞里倚着墙根儿眯起眼睛打盹儿,看太阳的光亮一寸寸照进门内,又慢腾腾挪出去。好多次都是直到老吕进门儿,才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慌忙系上围裙进厨房做饭。后来就成了天亮的时候做一顿饭,天黑的时候做一顿饭,有时做好了饭寻不到老吕,女人就去果园,将儿子爱吃的饭菜也带去果园。

老吕和女人每天奔走在从家到果园的这条山路上,经常看见俩人急火火地往果园跑,慢吞吞地往家里挪。俩人有时走到半路愣个神儿又折返回去,常常忘记了哪一头才是家的方向。女人搬了木凳放在大宝墓前给老吕坐,老吕却总是坐在地上,扶着木凳子发呆,他说:“坐地下,离大宝近。”

老吕总是穿着大宝给买的羽绒服往果园跑,女人劝过很多次都无果。河里的冰化了,山上的草返青了,杏花桃花开了,清明的雨也下了,现在就连石榴花都一簇簇地燃烧起来,老吕依然披着那件羽绒服,一天天走在去果园或者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