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散步不经意抬头看，只见一轮圆月风雨不动般挂在天边，比白炽灯还要亮上三分，周边有乌云飘荡，月光时隐时现。朋友在旁边应景地道出“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好诗，但我彼时心中闪现的却是另一首：“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异乡的风景再动人，也不及家乡牵动情肠。

开学前几天我主动要求回老家，陪奶奶小住了几日，也正是这几日的乡村时光给了我难得的宁静。老家的院子并不大，只有北向和西向的两间屋子，出门就是一片开阔的水泥路面，秋收的玉米就被稳妥地晾晒在这里，之前爸爸种植的金银花也是被小心翼翼地在此处铺展开，泊车洗尘，停放农机，都在此处。就此我不得不为当时爸妈修缮老屋时做出的修路之举拍手叫好。老屋前还预留了一小块泥土地，奶奶在那儿创造了一个乡村伊甸园，里面有夹竹桃、月季花、石榴树、苹果树、核桃树、山桃树，还有南瓜、丝瓜、黄瓜、葫芦……到了夏天那几条丝瓜藤就会齐头并进，霸占了墙头还不算，那股茂盛的劲头让奶奶不得不在院子里支起木架。才几天功夫小丝瓜小葫芦就混作一团，这一个个小祖宗“娉娉婷婷”地在藤架上荡着秋千，伴随着裹挟着热气的风微微曳动，看上去很有些趣味。他们也很争气，听话地开花结果，最后竟长成了一个绿色王国，招蜂引蝶，热闹得很。

前几年上中学，暑假也会回去陪奶奶住些日子。晚饭后她会带我去散步消食，我们跟着村里的“摸蝉大队”一起走很远的路，只为寻觅蝉的幼蛹，由此烹饪油炸可得一道味道不错的佳肴。一个个手电筒在参天大树的枝干上扫来扫去，远远望去像是一场野生灯光秀。夜色深处，我们不知不觉和大部队走散了，花了老鼻子功夫才摸黑回到了家。一路上蝉鸣蛙叫相和成歌，交织成一首乡村小夜曲。我也不甘示弱，给奶奶唱了首《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这也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革命浪漫主义情怀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夏季夜长，下点雨屋子就更闷热了，没有空调的那段时光常常要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可沉沉睡去。睡梦酣甜，老会梦到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夏日，似乎比时下更热更难捱，奶奶就在我们睡觉的床上方吊一个小风扇，一开就一宿。第二天醒来发现被咬了一身的包，直到现在我还怀疑蚊子是不是格外青睐A型血。

行文至此，思绪纷飞，渺远无边。夏日序曲如此丰富多彩，冬日终曲倒略显单调了。今年寒假在老家的一周就已经让我乐不思蜀了。出门不用上下楼梯的家，互通有无的邻里关系，成垛的玉米堆放在路边，家家户户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挂在天边的夕阳含蓄温柔，鸡鸣犬吠春迟迟，庄稼稍微冒出了点新绿，老百姓们享受着春节带给他们的最后休闲。

时间在这里似乎流动的格外慢，天上的太阳好像永远也不会落下去。奶奶一天到晚停不下来，忙着买菜做饭，忙着蒸馒头，忙着打扫卫生，也忙着照顾我。午饭过后她就要带我去买香蕉，只因我随口提了句想吃。我们一起坐在电动车前座，兜了一圈风回来，“食困”竟一扫而空。捱到了晚上她又忙着给我做我最喜欢吃的黑豆手擀面，我连吃三天都吃不腻，这是刻在我基因里的喜好。吃饱喝足后天也暗了下来，我们就沿着大马路溜达。一路上我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激动了还带着老太太跑两步。一直到路灯亮起我们才兴尽而归。

回到家后老太太有些疲乏，依偎在床头打瞌睡。我就守在炉子旁看电视。屋外出奇的安静，无人言语，无车驶过，连鸡鸭猫狗都噤了声，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此处还亮着灯，只有这一处还有声响发出。我逃离了现实，来到了真正安置心灵的地方，用心地生活，具象地生活，真真切切地爱着些什么，在意些什么，我知道我为什么而快乐，我更知道是这些具体而微的人和事物给我了贴心的慰藉。吃饭睡觉这等平常小事被放大了无数倍，我开始关注食物和水的味道。言语欢笑都是那样的大声，大声到一下就把我的灵魂唤醒。人为什么而活？就为了这一切而活。

除夕夜吃团圆饭，爸妈出去收拾碗具了，就我和奶奶在屋里。她喃喃自语道：“大年三十了，人家都阖家团圆了。老头子，来吃饺子了。”言毕，一阵苦涩自心中升起。

“爷爷”，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称谓。我爷爷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连妈妈也没见过他。但我又好像很熟悉他，从身边所有人对爷爷的评价中得知，他身上有金子般发光的品质。爷爷家共有兄弟姐妹无人，三个弟弟，一个小妹。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年代，作为家中老大他小小年纪就辍了学。为了分担家用，他每天要走几十里路去邻边镇子上做小工，工作时间长，活儿又重，隔不久就会磨透一双布鞋。爷爷那时为人老实。待人诚恳，工作勤勉肯吃苦，后来赶上了时代大潮考出了拖拉机证，一家人都高兴坏了。直到今天爸爸还无不自豪地说：“你爷爷可是当时咱们这一带第一人！”

爸爸参加工作比较早，和爷爷在县城的啤酒厂工作。他们两人借住在一家二层小楼里，户主在外居住，因此他们既是借住也是帮忙看房。据爸爸回忆，那段时间委实是一段开心的日子。下班后两人买二两白酒，一袋花生米，就能坐在一起聊一晚上。爸爸常常和我说起过去的日子。我从爸爸身上能看到爷爷的影子，因为他们都是直面生活的战士，无论多苦多累，从不气馁，永不放弃。一个人成长不易，我却从爸爸身上看不到一丝“苦”味，他永远笑意如春，乐观坚韧，温厚勇敢，和他说话总是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爷爷病逝后家里日子更不好过了，负债累累，仅靠爸爸的一点工资维持生计。而爸爸妈妈也正是那时认识的，听爸爸说起，第一次见到妈妈是她刚进爸爸单位时。彼时妈妈年轻貌美，也懂穿着打扮，红毛衣牛仔裤小皮鞋，还戴了一顶小毡帽。一弯月眉，蜿蜒入鬓，细语活泼，风采华然。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爸爸妈妈结了婚，妈妈拿出自己的积蓄帮家里还清了债务。日子俭省，但二人琴瑟和谐。从他们相识至今已逾二十年，这二十年的经历是一对夫妻浩浩荡荡的奋斗史，一个家庭逐渐壮大的成长史，一首新时代下为美好生活而努力拼搏的平民史诗。他们携手砥砺风雨，就这样他们慢慢有了积蓄，有了面包，有了房子车子，添了物件，办了副业，当然也有了我和妹妹两个孩子。人生行进至此，或存遗憾，或有争吵，或想放弃，或曾失望，但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他们身体力行地教会我要永远对明天心存希望。落花时节，一切答案也便顺理成章。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只身离家读书的这两年，我越来越容易泛起令人鼻头一酸的思乡之情。我总认为，“长大”是个美丽的谎言，我还是小孩，并没有失去我的童年。爸爸的谆谆教诲，妈妈的严厉管教，和爸爸一人一个小板凳守在电视机前看的周星驰电影，和妈妈骑电动车回家时突降大雨双双被淋成落汤鸡的狼狈模样，坐在奶奶三轮车后座上天真地问“大河向东流，小河是不是向西流”的童年画面，以及长大后每次回老家看望奶奶要离开时老太太慌里慌张地跟出门来送别我时眼里蓄满的泪水，这些场景一帧帧一幕幕化作一只只蹁跹的舞蝶，穿越记忆中的重重迷雾，清晰完整地——入我梦来。